蜱虫

这是何家的草原

对谈

作者废话:之前参加校内一个野鸡比赛的作品,且算是《八月骄阳》和老舍先生的致敬。


正文




我决定再等半个钟头。

八月的北京实在是热,眼见着暮色已沉沉,那股子热气还是腾腾往上蒸。猫在草丛里简直与受刑无异:且不说后脖子被红领巾勒得难受,遮阳帽也不是什么好货,给我闷出一身湿淋淋的臭汗。雀鸟不懂事,吱喳个没完,更搅得人坐立难安。

原本和五年级的傅小峰约好放学在太平湖见面。傅小峰身负重任,得逮些活食回去喂画眉:这死鸟嘴刁得很,看不上油葫芦小米粒,非吃肉肥腿壮的大蚂蚱不可。我家没鸟,贪的是草丛里乱窜的四脚蛇。约是约好没错,没成想教算术的李老师居然中午上吊了——我原以为这档子事都是要在夜里的——怪哉!课自然是上不成了,不过我的老师自绝于人民,傅小峰的可还没呢。于是我提前跑进公园藏起来,盘算着等会儿一跃而起,吓他一跳。

不远处的长凳上坐了个老头,小个子,西装革履,很斯文的样子。他在看书,打我进来他就在那儿了,一本书安安静静地摆在膝头,他看得专注,有时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。

忽然他瞅到草丛里有人,便冲我招招手,说,“孩子,过来。”

我蹦出蒸笼般的草丛,跑到他跟前。这下他的样貌也清楚了,不大像恶人——如何辨认呢?上书摊买本白毛女的连环画,黄世仁那样的就是坏蛋,是阶级敌人,准没错。他头上有块血痂子,不知道在哪碰的。

“学校这么早就放学了吗?”他很和气地看着我,“你来太平湖玩吗,当心溺水。”

我答:“算术老师死了,今天不用上课。”

老头哦了一声,也不甚惊讶,却露出些伤感的神色。我不由得疑心起他会否和李老师有什么关系,不然怎的为个陌生人的死这样难过。我正思索着敌人的朋友亦是敌人时,他又说道:

”孩子,别怕,我不是坏人。我有个孙女和你一般大,也是喜欢跑来湖边,一玩一下午。“

湖?这儿顶多是个浅水滩子。我没搭茬,问他:“老先生,您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

他笑了,手里的册子挥了挥,里面是长短参差的诗句。“我来看书,有些东西没想明白。”

“看书能想明白?”

“差不多,”一提起书,他仿佛忽地来了精神,声音也大了一些,“古人讲过嘛,书中自有黄金屋……”

我打断他:“黄金屋?省省吧,书里啥也没有。要我说,您该下乡去,田间地头的说道才多呢!”我摸摸口袋,掏出本红宝书,“这个给您,回去好好琢磨琢磨,别尽在这卖弄腐旧文学啦。”

他接过语录,喃喃地,“是的。”他又说,谢谢,然后没再讲话,我蹲下来研究起一只落单的黑蚂蚁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又像忽然惊醒似的:“到饭点儿了吧,你该回家了。”

我这才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嘀咕,有些害臊:”我不饿!“嘴头还在犟,却已经站起身来。“老先生,您也快回家吃饭去吧。”

“对,”他很高兴地说,“我肚子也饿啦,我最爱吃的就是母亲做的肉末烧饼,从小就吃,香香脆脆,我能一气儿吃五个不歇嘴。”

“我没吃过。”我有点沮丧,心里已经描出一圈香脆的饼皮。

“现在的小孩吃不上肉,真是可怜。”他不像在和我说话,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有首歌怎么讲,叉子火烧刚卖得,又听硬面叫饽饽……“我无心听他唱歌,便扭头朝大门走去——看来今天是等不着傅小峰了。

“哎!”他又在我身后叫,我回身,他已经站了起来,从裤兜里取出一支钢笔递给我。

“谢谢你的书,我身上只带了这个,有点断水儿,但还不错。”

“您的问题想明白了?”

他笑了,露出一口不甚齐整的牙:“明白了。”

我点一点头,觉得自己就像老师一样,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。我们道别,依然是很和气的,然后我转身往出走。

身后传来噗的一声,想来是他终于将那本破诗集丢进水里了。我为他感到开心,顺手把帽子摘下来,顶在指头上转着玩。

北京还是热,哎!

注:1966年8月23日晚,老舍携一本《毛主席诗词》,自沉于北京太平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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